口述会史:父亲的辩证人生
发布时间: 2025-10-31
来源: 宣传部

盖山林(1935-2020),满族,河北行唐县人。第七、八、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内蒙古自治区第七、八届人大常委会委员、第八、九届自治区政协副主席。民进中央第十、十一届常务委员会委员,民进内蒙古自治区第三、四届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蒙古史学会原理事、中国汉画学会原常务理事。
父亲的辩证人生
2020年2月9日,我的父亲盖山林先生——著名考古学家和岩画学家,自治区政协第八届、九届委员会副主席,离开了他热爱的社会、事业和家人。
他走了,但风骨精神文化思想留下了。追忆他的为学、做人、教子之道,这其中寄托了我们很多的哀思,又或许对年轻人的成长有一定的参考。我想,也许用辩证人生能够将他不入俗套、特立独行的个性表达出来。
冷热观
在科研选题方向上,他有着不同常人的冷热观。“热”是学界热追的方向选题,反映在各级别课题指南资助的范围,这些方向有着大量的专著论文。虽然这些研究回答了社会关切的热点问题,但若走向一流学问,有时还要关注“冷”题。我父亲眼里盯的是冷僻、无人关注的选题。被称为“岩画学之父”是因为他是开路者,是开宗立派者,是荆棘路上的开辟者。因此,研究课题没有过什么基金资助,也没有受交稿时间、字数限制、报销经费掣肘和支配等。作为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的我也曾经参加过课题指南的编写,事实上,这个题目大概是什么内容,什么结论,包括博士论文,绝大部分都是能够预知大概的,也就大大降低了科研的原创性。当然选“冷”,需要巨大的勇气、自信和见识,需要不理会各种杂音质疑,因为非科学的“冷”也会像赌石一样可能白白耗过一生精力。
我想说的,一是社科界既要重视国家和自治区立项资助的热题,又要重视冷灶。二是研究者要努力把冷题逐渐变热。“老盖拓描下来那些牛牛马马、人面像干啥呢?不去挖墓干这个不是胡闹吗?!”父亲顶着质疑的声音勇敢地走了下去。“志毅,我坚信这个会热起来!”果然后来我国掀起岩画热——关于岩画的杂志、论文、专著、学会随之兴起。对父亲的研究成果引用渐频,海内外宣传也渐增。著名作家肖复兴以“山林”为题在《十月》文学杂志上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人物》杂志发表了以父亲事迹为素材的“青山遮不住”报告文学,意大利岩画学家、世界岩画学会主席阿纳蒂专程拜访了我父亲。1986年,父亲应美国加拿大邀请巡回讲学,20世纪90年代赴欧洲讲学。我没有看到父亲成名后的任何自得,仍然那么冷静和平和,他继续烧着这个冷灶,一如既往地调研和写作,但他研究的内容已经“热”了起来。独辟蹊径谓之冷,因学术价值大,解释性广泛又走向“热”。
博与专
父亲的学术道路是泛博——精专——为专而博。第一步,博览群书,奠定扎实基础,但没有太强方向感,父亲谦称杂家。其实除了岩画著作外,还在20世纪70年代初完成了《和林格尔汉墓壁画》《阴山汪古》《草原寻梦》《文明消失的现代启悟》等专著。1976年,全力研究岩画,进入了第二阶段专精阶段,建立了学术根据地。对岩画这一“天书”的解读,没有深入探究,就无法深入下去。这样,父亲的研究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为专而博,此时之博,方向感很强,如抄读了朱天顺教授的《原始宗教》。父亲读书的方法之一是一字一画抄下来,在抄中思考,不同于今天网上下载、复制粘贴的浅阅读,故而我谓之深阅读。
在学科的融合上也体现着专与博的转换。一方面,他恪守考古学的研究规范,专于考古学方法,因此拓描岩画,其形状、方位、作画工具,周边环境进行一丝不苟的准确描述(母亲和姐姐拓描了大量的岩画,凡不慎填墨出了宣纸框的,都要重来)。另一方面,冲破了考古学仅对古物多长、多宽、多厚、何地何时的描述,大胆地运用宗教学、哲学、地理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甚至天文学、地质学知识予以破解,是专于岩画,博于释解岩画的多学科运用的典范。我记忆中的马恩经典,如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以及俄罗斯思想家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父亲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要解释岩画中的舞蹈到底是源于什么,他基本上采用了普列汉诺夫源于生产劳动一说。除此之外弗雷泽的《金枝》,还有路威的《文明与野蛮》他都反复研究。《文明与野蛮》认为通常的文明中有野蛮,而野蛮中又其实很文明,这就是说岩画时代的蛮荒充满了质朴的坦率和直截了当的文明,这难道不比虚情假意,道貌岸然更文明吗?
隐与显
我父亲在为人为学上,一直拿捏着隐与显的度。说他隐,首先是隐于自然,他在险峻的峭壁上,在深邃的洞穴中拓画,远离尘世纷扰。他孑孓一人眺望远方,与呼啸的疾风对话,与孤独的小树呢喃。这有点像独居在瓦尔登湖畔小木屋的梭罗。梭罗写道“我就像住在大草原上一样的遗世独立,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月亮与星辰,一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他还隐在人群中,绝无自矜和傲娇,绝无装腔作势、忸怩作态,绝无什么比别人优越的身份感。他不爱抛头露面,不得不开的会,如果没有台签,他更愿意在边上或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坐着,讲话也绝无夸张渲染的雷人之语。2007年,全家人因安葬姥姥骨灰回到河北省行唐县老家(我父母是同县老乡),父亲拿了瓶茅台酒,“我要和几个发小喝一点”。在灰暗的灯光下,父亲和四五位发小在一位堂叔家中喝光了这瓶酒。父亲的浓浓乡音,平实的着装,与发小们完全融为一体,偶尔也爆两句乡间小粗口。我们返回呼和浩特时是从石家庄站走的,“这次是私事回家,买上什么票坐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当天是十一长假刚结束,我们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了车,父亲趴在火车的小桌上呼呼大睡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官架子”或学者“风度”,因为大隐而收起了真气,藏起了能量,以大隐成就大显,默默地实干真干成就了不凡事业,得到了“岩画之父”“岩画第一人”“将岩画推向世界的人”“副省级干部”等荣誉和地位。他保持着本色和初心,呈现、怒放了生命,这还不是大显吗?安静的隐无意间带来了桂冠的显。
长与短
在时间和精力的分配上,面对一项项杂事,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父亲都从容设计。长是战略性的,短为战术性的。长者,谓长远学术设计,值得一生追求;短者,谓求职称学位获奖,为了某些利益但急促交差课题,甚至为参加某个会议或完成稿约,急就的项目(父亲从来不认为应景项目为学问)。
在长与短的处理上,父亲选择了长,尽量摒弃短。他把拟完成的书稿和论文题目写在稿纸上,用图钉钉在木质书架上,发表一个打个对勾,一年两年十年半个世纪。与其说抵御利益诱惑,不如说压根无见;与其说自律,不如说自由乃至自在,终而成为习惯,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他能够恬淡从容、有条不紊,自由支配着自己的时间和工作乃至命运。没有焦虑和窘迫,不会焦头烂额,也没有因时间到了该结题了,结题经费不花收回去的那种局促。白天书房心无旁骛心神高度集中地写与读,几乎没有熬夜和失眠。父亲常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老即没,短暂人生要做真正有价值的一点事,这个价值体现在长,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追求短利,则留不下有价值的东西。父亲说,有时小成为大败,因阶段性成果往往是不连贯的不成体系的,就被各种采访、报告等消费了:积小败为大成,因小败的背后蕴含着大的成功因素。他举例谈到三国时的诸葛亮,与司马懿作战虽取得小胜,但最终大败。而司马懿似怕诸葛亮,处处躲,打小败仗,但最终三国归晋。还有刘邦和项羽,项羽占上风的时候多,但是最终败了。
如果把生命比喻成一条长河,父亲的这条河少有湍急、分岔和干涸,它缓缓的静静地朝着一个既定目标流去,最终汇成了大海,形成了人生大格局和大气象。
敏与讷
父亲将敏与讷这两个貌似对立的特质兼备于一身。言敏者是说,首先是对于某个学科方向是否有矿,是否富矿的洞见,如果没有敏锐地思考,则穷经皓首仍无建树。其次是高效率的转化。他在《河北学刊》一篇谈学问之路中曾经提出,要有厚积厚发的观点,他出版的30部(几乎没有主编、编辑的)著作都没有使用过电脑,而是用钢笔一字一字写出,以每部50万字计(进行认真计算)则1500万字;250篇论文,每篇按8000字计则2000万字,合计3500万字。他经常是一气呵成,只是偶然在方格稿纸上用一个正确字的方块贴一下错误的方块。对于一本书的提纲反复修改,一经确定则写作速度极快。三是有时行动的敏捷。小时候随父亲去内蒙古文物工作队(内蒙古考古研究所前身,在原内蒙古博物馆)加班,看见一只麻雀落在窗户旁,他蹑手蹑脚地过去,竟然一下子捏住了麻雀腿,笑着让我看看扑腾扑腾的麻雀,手一扬又放了这只麻雀。
他更多的是处在讷的状态。一是多数情况的沉默寡言。大家为一个电影情节哄堂大笑时他总是茫然不知所措,“你们在笑什么呢?”参加一些会议,面对一些喋喋不休、口吐莲花的人,他会喃喃道:"这是在重复前面发言人的话,有什么意义吗?"二是对所谓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讷。现在有人在微信上说,你朝我开火我认为是走火。父亲压根不知道你是开火还是走火,干脆无见。三是在一些不大情愿的应酬,面对一些言不由衷的吹捧,他会说“我什么也听不见,就像是置身在巴丹吉林沙漠一样!”徐梵澄在《星花旧影》写某大家:“先生也深通老、庄,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是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我认为,老人是以讷养敏,少了很多麻烦,保存能量,伏藏真气。他的眼神大多是柔和的,是木讷的,也未必有多强的光,但有时却会炯炯有神,发出灼热的光芒!
作者:盖志毅系盖山林之子,内蒙古农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作者:盖志毅 编辑:张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