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了，我总想起童年时，被油灯和蜡烛照亮的温暖的老屋。

那时的油灯是铁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座，中间一个杆，上面是与之一体的铁碗，倒进油，放上一根棉绒灯捻，用洋火点着(那时火柴叫洋火)，屋里便充满温暖的光。那光，是真正的火光。灯捻燃久了结出一个黑中泛红的灯花，拨一拨或者用剪子剪掉，把灯捻往出续一点，灯光顿时澄明辉煌起来，这叫打灯花。小时候，我喜欢观察灯捻上火苗的变化，灯光是一圈一圈扩展出来的，靠近灯花的光最好看，最里面一层金银般光明，往外依次是金黄、橘黄、橘红，而后忽然扩散，弥弥漫漫充满老屋，到了墙角，光黯淡下来，小猫躲在墙角的幽暗处，眼睛发出宝石一样晶莹的光。

点灯的夜晚，家里人除了读书，做针线活，还经常叠各种各样的纸玩具，在墙上打手影。手影变化万千，人物鸟兽、花草树木都能幻化出来，还能演绎故事，创造种种神奇的想象。那时叠的纸玩具也是能变化的，折好后先是一条裤子，再一变，成了褂子，又一撑，成了一张桌子，像变魔术。

上小学后，为了安静，晚上我时常到厨房学习。那时小孩们发明了一种油灯，用钢笔水瓶装油，铁瓶盖钻个眼，续上灯捻，就是一个小小的油灯。在这样的油灯下学习，脸常常被油灯熏黑，有时不小心还会烧着眉毛和头发。为了避免这些，我在土墙上掏了一个像佛龛一样的“灯龛”，把小油灯放进去，就安全了。天长日久“灯龛”上方会结出钟乳石一样倒挂的灯炱(编者注:tái,指烟气凝积而成的黑灰),也叫烟子。我们曾经把它收集起来试着做墨，因为灯炱由极其细微的轻烟积聚而成，轻柔而不溶于水，没成功。问爷爷，爷爷说:“灯炱是可以做墨的，灯炱制作的墨是油烟墨，写出的字沉墨宝光。做墨不是这么做，要按配方掺些东西，好墨还兑麝香等名贵药材，工序复杂，先打成墨膏，再做成或方或圆的墨锭，而后在砚台上和水研磨，才能用来写字画画。”这么一说，我仿佛明白了些，爷爷用的就是这样的墨。我时常帮爷爷研墨。爷爷很爱惜墨，说好墨不仅可以写字画画，还是一味中药。

如此一想，很有趣，墨从火中来，水火不相容，但在墨中合为一体，成就了字和画。字画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从水火中来的，是自带光明和温暖的，也含有上善若水的水性。由此我找到了自幼喜欢字画的缘由。

小时候，家里很少用蜡烛照明，因为贵，过年过节才点蜡烛。每次点红蜡烛，我都会趴在桌子上，凑得很近，静静端详。

蜡烛点着，通身都是透明的——透明的红蜡烛多好看啊。莫言写《透明的红萝卜》，红萝卜再怎么透明也没透明的红蜡烛好看。而且那种透明是有次第的，靠近烛焰的部分晶莹如玉，往下颜色逐渐加深。最好看的是随着蜡烛燃烧，围着烛焰熔化出的那汪蜡泪，渐渐增多，形成一个小池塘，环绕蜡泪又形成一圈薄薄的像堤坝的蜡墙，薄到极处，像透明的蜡纸。蜡泪从蜡墙冲开一个口子溢出来，迅速凝固在蜡烛上，像一道瀑布，瀑布的末端卷起圆圆的浪花,神奇而美妙。有时等不及，我就用指尖厾一厾(编者注:dū，指用指头、棍棒等轻击或轻点)柔软的蜡墙,滚烫的蜡泪便忽地流出来。我赶快把手缩回来。被大人发现，会被训斥，这时，我就把豁开的蜡墙修补好，再把凝结的蜡泪轻轻放回蜡泪的“池塘”里——这样就不浪费了。

蜡泪凝成的各式形状，让我想起像蜜蜡一样的彩色的冰糖人，名字叫冰糖人，其实有人物有动物，文官武将都很生动，小动物中我喜欢熟悉的小猪、小羊、小兔子。那时我家养了几只雪白的兔子，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明亮。有一只特别大，大哥二哥便拿到集市上卖掉换钱。他俩抱着大白兔去了凤凰集，兔子没卖掉，回来的路上没抱紧，大白兔跑到庄稼地里去了。两人满怀希望而去，两手空空而归。

为了挣钱，大哥、二哥和我还做过蜡烛改造的实验。我们把白蜡烛熔化，掺进红颜色就成了红蜡烛。蜡烛还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圆柱形蜡烛，一种是用秸秆或竹签做杆，头上裹上棉花，浸透蜡液做成小火炬式的蜡烛。年节，小孩在街上玩，都拿着这样的蜡烛，走动奔跑不会灭。大哥二哥做出的火炬蜡烛饱满鲜艳。他们又拿到凤凰集去卖。我想这次应该行。等到散集，两人回来，篮子里的蜡烛基本原封不动，看来做买卖也需要天赋和命数。

回忆这些事，我们兄弟仨颇为感慨，并由此想起很多童年往事，颇感温暖。

油灯和蜡烛照亮的童年，至今温暖着我们饱经沧桑的心灵，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克服困难，走出困境，走向未来的力量。随着年事渐高，我们的心也像童年的油灯和蜡烛——不但光明，而且从光明中透出越来越多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