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乌勒给
发布时间: 2025-07-21
来源: 民进通辽市总支
(民进通辽市总支 肖勇)
我看着那俩孩子向我走来。
是的,在我眼里,那就是俩孩子。别说他俩了,就连他俩的阿爸,阿爸的阿爸,爷爷的爷爷,在我面前,也都是孩子。
牧马河就像草原的心跳,在我苍茫的视野里逶迤而去,平静而又充满活力。那俩孩子走在岸边,身影倒映在水面,仿佛两条鱼儿向我游来。我已经听到他俩的心跳,强劲有力。
我认得那俩孩子。就像我认得河里的每一条鱼,河畔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匹马,每一头牛。他们是一个草原古老家族的后代。这个家族曾经像游来游去的鱼儿,游牧在广袤的草原上,最终游到牧马河畔,从此傍水而居。这个我所熟悉的家族依然人丁兴旺,这一代又繁衍出了六个虎狼之子。那个走在前头的就是老大阿斯嘎,跟在后头的则是老六吉日嘎。没错,就是这俩孩子,我看着他们长大,看着这个家族每一代人长大,就像看着河里一茬茬的鱼儿长大。
在我的视野里,草原一览无遗。我洞若观火,由此满怀惆怅。我每天满怀惆怅地看着越来越多年轻的草原人,走下马背,扔了套马杆,扔了长鞭短鞭,扔了农具,或是迎着牧马河流来、或是沿着牧马河流去的方向,就像游走的鱼儿一样,头也不回地游出草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甚至消失得更久。但也或许还会重新游进我的视野,或许永远也不会了。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就从我视野里消失十几年,如今再度游进了我的视野。
“那个晚上,哥梦见自己还是个婴儿,被绑在我的乌勒給里,额吉哼唱着《波茹来》摇我,摇啊摇,摇啊摇,哥就要入睡了,突然,伸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把哥一把揪出乌勒給,抱在阴冷恶臭的怀里,爬满蛆虫的九个舌头一起疯舔哥的脸,把哥的魂儿都给舔走了……哥想喊想哭,舌头却僵成了干硬的奶豆腐,楔在嘴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了……从那以后,哥就睡不成觉了,只要一闭眼,又会陷入这个噩梦……”
“哥,我可怜的哥,这是咋回事儿呢?听得老弟的心都要碎啦!十几年没见哥回来了,哥你不会是做什么亏心事儿了吧?”
“你看,你看,你都敢调侃你哥了!小时候,你们五个跟在哥屁股后边,谁敢和哥这么说话!哥知道,哥十几年没回来,你们对哥有意见!这些天,哥也看出来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对我这个哥都有点儿阴阳怪气,哥也不怨他们,毕竟没走出去过,眼界和心胸不够宽广啊!哥在外闯荡容易吗?哥现在是行了,嗯,行了,也算、也算风光了,北京开了一家火锅店。可哥吃苦的时候,谁知道?算啦,算啦,不说了,都是过往了,人还得往前看啊。我说老弟啊,等哥找到我的乌勒給,你不如跟着哥走吧,就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哥屁股后边,哥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哥带你干一番事业!”
“哥,你老弟我就会养牛,别的啥也不会呀!哥,你看我能行吗?我能干点儿啥呀?”
“无所谓啦,哥有肉吃,就有你汤喝,总比追撵着闻牛羊马的屁味儿强吧?哥也听说了,你养牛呢,你们五个都养牛呢,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合作社?那能有多大出息?咱家几辈子养牛养马,又出息到哪儿去了?再说了,哥还不知道你?从小就憨,成天迷迷糊糊的,从生下来眼睛就没睁圆溜儿过,吃人家的亏还能给人家笑出一朵花!这样不行啊,我的弟弟,你不能从小放羊就把自己当成一只羊,你要像哥这样做一头狼,一头狼!”
“哥,我是羊?你是狼?咱不是哥俩吗?咋还两个物种了呢?哥我咋听糊涂了呢?”
“老弟啊,这是学识,很深的学识,比牧马河还要深的学识,回头哥再慢慢教你!咱还是先说乌勒給的事儿吧!你看你哥我,瘦得像掉了一冬膘的山羊了,漂亮的胡子也快掉光了,抑郁呀,憔悴呀,煎熬呀,生不如死呀,恨不得现在就跳到牧马河里,把自己淹死算啦!哥找过心理大夫,拜过大乐林寺的大喇嘛,求过北京有名的大师,都说,哥这是心病,只能心药医,哥的心药就是咱家我那个乌勒給!只要找到我的乌勒給,睡觉的时候放在枕边,或是搂在怀里,哥就能睡好觉了!这是关乎哥下半辈子的大事儿,你一定要帮哥找到我的乌勒給!”
“哥,我阿爸说了,这个乌勒給是传下来的,咱爷爷那代哥儿三个都是这个乌勒給摇大的,阿爸他们那代哥儿四个也都是这个乌勒給摇大的,咱这代哥儿六个还是这个乌勒給摇大的,牧马河两岸借用过咱家乌勒給的人家更是数不过来了,所以,我阿爸又说了,这不是谁谁的乌勒給,而是咱家的乌勒給!”
“老叔说得对,说得对!这是咱家的乌勒給,咱家的传家宝!虽说也就几块儿木头拼凑的,值不了几个钱儿,但意义可不一样,载着家族的人气和灵气,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哥的心病和心药!哥有时候也想,哥为什么会患上心病,应该是思念导致吧,思念草原,思念家乡,思念额吉,思念你们,又不能常回来看看,日思夜想,积郁成疾!哥这些年不容易啊!好在老叔他老人家健在,好在哥有你们五个好弟弟,好在有咱家的乌勒給,哥的病有盼头啦!放心吧,我的好弟弟,等哥的病好了,哥就把咱家的乌勒給送回来,怎么抱走的怎么抱回来!”
那俩孩子走走停停,一直在说那个乌勒給,这让我想起很多往事,不禁有些潸然。在我有些潸然的视野里,那哥俩加快了脚步,就像鱼儿游走在清晨的牧马河里,又像牧马河游走在春季的草原上,最终游进了河北岸那座牧马人的简易毡房。草原上已经没有几座那样的毡房了,草原上的马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俩所说的那个乌勒給,也是我的乌勒給。那是我在草原上见过的最漂亮的乌勒給。此时此刻,就在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的怀里,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一个穿着藏蓝色蒙古袍的女人盘腿坐在炕头,正轻轻摇着那个乌勒給,哼唱着那首《波茹来》,女人的目光温柔似水,月光一样洒在乌勒給中的婴儿身上。
那是由杏黄色的菠萝木榫卯而成的乌勒給,两辕刻有精美的龙凤图案,左四右五拴有九个铜环,一条藏红色的宽带依次穿过铜环,束紧乌勒給中的婴儿,婴儿枕边的半月板上还挂着一串物件:一面古色古香的小圆镜,一枚鹅蛋大的铜钱儿,几个小巧的铜铃铛,几个彩布剪成的日月星,还有一个小红布包,装着阴干后的肚脐带。在这张老照片上,小红布包里的肚脐带显然属于乌勒給中的婴儿,也就是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
春风就像那个女人的手,从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里伸出来,轻轻摇着草原,荡起阵阵绿波,轻轻摇着牧马河,泛起层层涟漪。我熟悉那个女人的手,无数次抚摸过我饱经沧桑的脸,像牛角马蹄一样粗硬,却又像牛乳马奶一样温暖。也就是这双手,在丈夫早逝之后,把他三个弟弟拉扯大,直到分别成家立业,还把自己的幼儿阿斯嘎抚育成人。如今,这双手也许长成了一株草、一朵花,又也许是一棵树,依然还在摇啊摇,摇啊摇,摇得草原荡起阵阵绿波,摇得牧马河泛起层层涟漪,摇得我心头越来越难以平静。
此时,河北岸那座简易毡房外的炉火旁,还有一双手也在不停地摇啊摇,摇啊摇。那是一双属于草原男人、属于牧马人的手,同样粗硬,也同样温暖。只见,那双手轻车熟路地拽过脚边的粪筐,掰碎几块儿干牛粪填进炉火,又拽过粪筐边的小筐,一块块抓起晾干的羊肉,撕成条儿扔进锅里,又抓起地上的一颗大葱,把外面一层剥掉,掰成几段扔进锅里,最后把一把挂面掰成两段,扔进锅里,这才站起了身子……
“扎,我的孩子,南飞的大雁——阿斯嘎,你总算知道飞回来啦。来,尝尝叔做的羊肉面。叔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你额吉做的羊肉面了!”
“老叔啊,羊肉面我就不吃了。侄儿没心思吃啊。您也听说了吧,侄儿病了,是心病,要命的心病,需要咱家的乌勒给。弟弟们都说,也就老叔您能知道。老叔,咱家的乌勒给到底在哪儿啊?老叔,您就告诉我吧!”
“那得想想,好好想想。你看,这一晃儿,你都十几年没回来了,这一天天,一年年,草绿了又黄了,花开了又谢了,大雁飞走了,又飞回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多人说走就走了,好多事儿说忘就忘了,想不起来了。给叔点儿时间,让叔好好想一想,也许还能想起来。”
“老叔,我敬爱的老叔,您一定要想起来呀!侄儿的病可就指望您啦!”
“好好,叔现在就想,边吃边想。我的孩子,你真不来一碗叔做的羊肉面吗?叔可是和你额吉学来的。小时候,只要你额吉一做羊肉面,你不管跑出多老远儿撒欢儿,也能闻着味道跑回来!”
“阿爸,您就別劝我哥了,您看我哥背的大包,满登登的都是方便面、面包、薯片儿,还有饮料,我哥已经闻不得草原上的牛粪烟的味道了!”
草原上的牛粪烟的味道……
我有些伤感。来到草原几千年了,我已经嗅惯牛粪烟的味道了。就像草原上降生的婴儿,很快就习惯被绑在乌勒给上摇啊摇了。那时候的草原上,牛羊遍地,骏马成群,随处可见“历经三年风霜雪雨,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的干牛粪,背着粪筐随便转转,就够好几天烧的。早先的草原牛“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烧起来真就香味扑鼻,令我神清气爽。那时候的牧马河两岸,遍布着牧人的毡房,每个炉火里烧的都是干牛粪,满草甸子都是牛粪烟的芬芳味道。而如今,虽说,随着吉日嘎他们五兄弟的养牛合作社越做越大,入股养牛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可牛大多圈养了,吃的也大多是饲料了,拉出的牛粪也就变质了,烧起来也没那股芬芳而浓郁的味道了。
还是那个女人,随着一声幽幽的叹息,走出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坐到牛粪烟袅袅的炉火旁,一双手还是那么鲜活而灵动,先是拽过粪筐,掰碎几块儿干牛粪填进炉火,又拽过粪筐边的小筐,一块块抓起晾干的羊肉,撕成条儿扔进锅里,又抓起地上的一颗大葱,把外面一层剥掉,掰成几段扔进锅里,最后把一把挂面掰成两段,扔进锅里。在忙碌的女人身边,三个半大的男孩儿蹲成一排,吮着手指头,眼巴巴望着热气腾腾的锅里。而女人的一只大脚始终没有闲着,一直轻轻摇着那个乌勒给,嘴也始终没有闲着,一直在轻轻哼唱:
工艺精美的乌勒给
是你阿爸的好手艺
在黑夜里啼哭的时候
有额吉我来喂你
额吉达
阿吉达
波茹来你别哭啦
额吉还在身边呢……
就这么唱着,唱着,摇着,摇着,把孩子摇大了,把自己摇老了,把时光摇快了,把自己摇走了。额吉的歌声犹在耳边,额吉却只能在照片上看到了。好在乌勒给里的那个婴儿如今已经长大了,此时正像他的三个叔叔当年一样蹲在牛粪烟袅袅的火炉旁,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吸溜吸溜吃着羊肉面。
“说起咱家的乌勒给,那要从几百年前说起了。可能比这还要久远了,你叔我就说不上来了。第一任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那可是满清孝庄文皇后的哥哥。他的第一任笔帖士就是咱祖上。听你爷爷讲,第一个睡咱家乌勒给里的就是这位祖上……”
“老叔啊,我就想知道咱家乌勒给现在在哪儿,不想知道都有谁睡过。过去的事儿就不用说啦。”
“孩子,别急,肉要慢火炖,话要静耳听。人老了,就健忘了,好多事儿都得从头捋,才能捋明白。咱还有两位祖上,也都是咱家乌勒给摇大的,当年,一起跟着僧格林沁王爷出征,九死一生,好歹是活着回来了。他俩虽说是一个家族的兄弟,从小就不对脾气,就像牛的两个犄角一样,总也掰扯不到一块儿。可是到了战场上,却像咱家乌勒给的两个辕一样,紧紧栓绑在了一起,这才都得以活命……”
“老叔,您再往近了想,往近了想!”
“再近了,就要说咱家的乌勒给,金黄金黄的,油光铮亮,一看就贵气。知道为啥吗?从咱祖上开始,每次家里杀鸡,就往上抹鸡油,鸡油都浸进纹路里了,抹了几百年,越抹越光亮,看着就舒服,更别提躺在里面了。唉,人这辈子太快了,摇你的人说走就走了,被摇的人也说走就走了,就留下个乌勒给成念想了。有时候,真想回到儿时,再躺在乌勒给里,被一双手轻轻摇啊摇,摇啊摇……”
老牧马人背过身子,抹了把眼角。那两个孩子也一时沉默了。夕阳在远远的天际摇啊摇,终于摇落西山了;一轮弯月升上半空,和满天星星一起摇啊摇;牧马河躺在草原的怀抱里摇啊摇,月光在牧马河水面上摇啊摇,夜风在花叶草尖儿上摇啊摇,马圈里的几十匹马打着喷鼻摇啊摇,牧马人的几条狗趴在主人身边摇啊摇,牛粪烟升腾到半空摇啊摇,火光在三张轮廓相近的脸上摇啊摇……
摇啊摇,摇啊摇,摇来了朝晖,摇走了晚霞,十几个草原上的日夜就这么摇过去了。
这一天,胡子拉碴的阿斯嘎半躺在炉火旁,嘴里咬着根青草,神情恍惚地望着牧马河流来的方向,一直望到夕阳落山,晚霞染红了远处的天边,终于望回了牧归的马群,望回了扛着套马杆的叔叔和弟弟。随着吉日嘎点燃炉火,架上铁锅,烧上水,天渐渐暗了,月光更亮了,夜色更浓了,不远处的牧马河逶迤在月光夜色中的草原上,仿佛一股淡淡的炊烟,飘远了,也就飘散了。夜风开始吟唱,流水伴奏,虫鸣鸟叫和声,仿佛额吉摇着乌勒给,摇啊摇,摇啊摇,从心窝里摇出的哼唱,天地更加安详,万籁更加静谧,月光更加明亮,夜色更加温情,风儿更加轻柔……阿斯嘎的眼角渐渐湿润了,吐掉嘴里的青草,缓缓坐起了身子,努力把双腿盘在一起,使劲儿抹了把脸,有些发狠地拽过脚边的粪筐,掰碎几块儿干牛粪填进炉火,又拽过粪筐边的小筐,一块块抓起晾干的羊肉,撕成条儿扔进锅里,又抓起地上的一颗大葱,把外面一层剥掉,掰成几段扔进锅里,最后把一把挂面掰成两段,扔进锅里……
羊肉面好了,香气扑鼻,阿斯嘎深深吸了口气,也不招呼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吸溜吸溜吃起来,吃了一碗又一碗,边吃边默默掉泪,泪水一颗颗滴落到碗里,又被他咽进了肚子。吉日嘎笑了,向自己的阿爸眨眨眼睛。老牧马人笑了,取下腰间的鼻烟壶拧开,放在鼻前嗅了嗅,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而在阿斯嘎的怀里,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那个摇着乌勒給的女人也笑了,笑容犹如一朵美丽绽放的萨日朗花。
“孩子,这十几天啊,叔想来想去,想疼了脑袋,还真就想起咱家的乌勒給在哪儿啦!”
“是吗?我的叔叔,今天可真是个吉祥的日子,值得怀念的日子!”
“值得怀念的不仅有日子,还有人,还有事儿,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那些重要的东西,叔都装在咱家的那个老木箱子里,不管走到哪儿,都放在勒勒车上带着。这时间一长啊,就忘了都有些啥啦。”
“那叔您咋又想起来了呢?”
“我梦见你额吉了,也就想起来啦。这些年啊,我总梦见你额吉。她这辈子,不容易啊;就和牧马河一样,不容易啊;就和草原一样,不容易啊。唉,你走那些年,你额吉真是想你呀。每想你的时候,就把咱家乌勒给拿出来,放在枕边摇啊摇,摇啊摇……”
我也经常会梦见那个女人。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的那个女人。那个风一样、火一样的女人,牧马河一样奔流不息的女人,日出日落一样奔波不停的女人,比草原四季还要忙碌的女人。在我的梦里,每当月亮挂上高高的树梢,她才会迎来一天的短暂安逸,坐在窗缝透进来的淡淡月光里,轻轻哼唱着那首《波茹来》,轻轻摇着那个乌勒給。摇啊摇,摇啊摇,把自己的满头青丝摇成了白发,终于把乌勒給里的婴儿摇大了,此时又捧起一碗羊肉面,哭得像个第一次被绑进乌勒给里的婴儿。
“叔,我是不是错了?”
“错不错,叔不想说了。拍拍自己的胸口,问问自己的心吧。梦里答应你额吉给你的,叔还是要给你。吉日嘎,我的儿,去把咱家的乌勒給找出来,给你哥!”
吉日嘎应声而起,饶有深意地看一眼自己的哥哥,转身大步走向毡房。我的目光就像他身后的影子,一路追随他钻进毡房,打开那个陈旧的老木箱子,熟悉的味道顿时弥散开来,断了柄的弯刀,生了锈的弓箭,裂了纹的马头琴,发黄发黑的银碗和银筷子,镀金的佛像,熟牛皮的酒囊,马鞍和马鞭,烟袋锅和烟荷包,经书、药书和农书,鼻烟壶,火镰,布鲁,羊拐,嘎拉哈……当然了,还有那个乌勒给。这所有的物件,都属于这个家族的记忆,也属于我的某段记忆,就像回了魂儿一样,重新回归我锈迹斑斑的灵魂深处,仿佛翻浆的土地开始躁动。而吉日嘎却很平静,远远超乎他年龄的平静,仿佛他才是这座毡房里最老的物件。在我复杂的目光里,他就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乌勒給走出毡房。牧马人马上站起身,双手接过乌勒給,就像抚摸婴儿甜睡的脸一样,轻轻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双手交给阿斯嘎。
阿斯嘎的眼睛更红了,呼吸也急促了,颤抖着双手抱过乌勒給,也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就像抚摸婴儿甜睡的脸。可是抚摸着抚摸着,他突然一个踉跄,脸上的欣喜僵硬了,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无比惊诧,还有深深的沮丧,满腔的悲愤,以及失望透顶,心灰意冷,到最后简直失魂落魄……
“铜钱儿呢?那枚铜钱儿呢?我的铜钱儿呢?”他喃喃自语,茫然四顾。
“铜钱儿?早让天上的鹰叼走了!”牧马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扔下一句,转身走向毡房。
“哥,你还要不要了?不要的话,赏给弟弟我吧!”吉日嘎一直脸上挂笑,只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的铜钱儿,那是我的铜钱儿……”阿斯嘎就像护着怀中的婴儿一样,把乌勒給抱得更紧了,而且咬紧嘴唇,瞪起通红的眼珠,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匹草原狼。
“哥,那不是你的乌勒给,是咱家的乌勒给!”吉日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我的铜钱儿,那是我的铜钱儿……”也许是弟弟的笑很陌生,又很古怪,让阿斯嘎有些怕了,他抱着乌勒给连连后退,突然转身就跑,迎着我的目光,跌跌撞撞地跑向牧马河,嘴里依然喃喃自语着:“我的铜钱儿,那是我的铜钱儿……”
我,就是阿斯嘎嘴里念叨的那枚铜钱儿,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微波荡漾的牧马河里。牧马河就像他怀里我所熟悉的那个乌勒給,在月光夜色中轻轻摇啊摇,摇啊摇,我便跟着轻轻摇啊摇,摇啊摇,这是多么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啊。
那一年的初冬,牧马河尚未冰冻,还没有花白了头发的牧马人,甩着长长的马鞭,就像驱赶马群一样,把家族为我争吵不休的五个孩子赶到牧马河边,把我从那个乌勒給上摘下来,毫不犹豫地抛进冰凉刺骨的河里。随后是一幕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就连他讲给五个孩子的故事,也来自我记忆深处的两个女人……
很久很久以前,不儿罕山脚下,生活着一个名叫阿阑豁阿的女人和她的五个儿子。这个女人把我用一根草绳拴起来,挂在最小的儿子孛端察儿的脖子上。我便在一个青草刚刚发芽的季节,亲眼见证了她“折箭教子”的故事,亲耳听到她那句让整个草原都记住的名言:“你们五个,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就如刚才的五支箭杆一样,分出任何一支,不管是谁都能折断;若是一条心,就如同这五支箭杆束在一起,他人如何折得断?!”
五百年后,斡难河畔,我又被一个名叫诃额仑的女人用粗麻绳缝在箭囊上,赏给了最擅射的儿子哈萨尔。于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又亲眼见证了她这个擅射的儿子和她的长子铁木真射杀了异母的兄弟别克帖儿不和。那一天,那个女人悲痛愤怒之余,也说出了一句留存史书的名言:“你们,除了影子之外没有伴当,除了马尾巴之外没有鞭子,越是在这种时刻,越应该兄弟一心,这样才能担负起振兴家族的大业。”
那两个女人把自己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草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而在不久前的那一天,牧马人仿佛从我记忆里打捞出一般,又把这两个女人的故事鲜活而生动地留在了牧马河畔,却独独把我留在了牧马河里。他们一定以为我被河水带走了,所以再没有人来理会过我。而我,从此对草原上的一切洞若观火。早在那五个孩子争夺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价值了,据说,曾经有人想用现在人类的百万货币来收藏我。可笑的是,生为一枚古老的钱币,我曾经是人类的贪婪和欲望,如今依然还是。只是那五个孩子已经不需要我了,他们每个人如今所拥有的财富,都比拿我所能兑换的多得多。
阿斯嘎已经来到岸边,怀里依然抱着那个乌勒給,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我的铜钱儿,那是我的铜钱儿……”我怎么就成了他的铜钱儿,这让我很是无语,又很是好笑。好笑的是,我早就知道,他的叔叔和五个弟弟也早就知道,他的火锅店开不下去了,还欠了人家八十多万……隔着摇啊摇的河水,我好笑地望着他,想他会不会跳下来,那样也许他就能找到我了。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又有些好奇了。可是一转念,我又意识到,他不会跳下来。即便他想跳,已经追了上来,就像小时候甩着鼻涕,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一溜小跑的弟弟,那个名叫吉日嘎的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哥哥跳下来。就是真的跳下来了,他的五个弟弟也会把他拉上来。
草原上的夜总是那么平静,平静地摇啊摇,摇啊摇,摇得天地越来越安详,摇得万籁越来越静谧,摇得月光越来越明亮,摇得夜色越来越温情,摇得风儿越来越轻柔,摇得牧马河越来越舒展,摇得河岸边俩人的步伐越来越接近,身影越来越靠拢,最终就像乌勒给的两个辕一样并肩摇啊摇,摇啊摇……
我也随着草原,随着牧马河,随着河岸边就像乌勒给的两个辕一样并肩摇啊摇的身影,摇啊摇,摇啊摇……
(本文发表于《人民文学》2022年5期)